随着电锯的咯吱咯吱响,我的心似乎在流血。看着钻天白杨和人腰粗的泡桐颤抖地哭泣,我知道,院里的树就像村里的房子一样,已经走到了历史的拐点。
“三个树才给六百元,还不值过去的一半钱。这都是长了四十多年的大树,盖房做檩打家具都是上好的材料。”母亲心疼地向收购商抱怨。
“现在谁还用这盖房打家具,住的是楼房买的是成品家具。你这树长得再好,我们也是按斤卖给厂家。他们打碎要么造纸用,要么压制做密度板或刨花板,或者种植香菇木耳。除了我们收购,还没人要这树。”收购商不屑一顾地说。
母亲叹息着,确实如此。这些树早在二十年前就该砍伐了,可是一直等不到合适的买主,没想到越等越不值钱,眼看着这些树已经出现枯死迹象,母亲终于下定决心,将这些树贱卖了。这些树原本是父亲打算给我盖房子娶媳妇栽植的,可是没想到一棵树也没派上用场。
其实不仅是父亲栽的树没派上用场,村里的众多树都像村里的房子一样,变成了孤家寡人,更没有人再栽树。随着老树枯萎、砍伐,村庄里的树就像村庄里的人越来越稀疏了。
春天的阳光像催生剂般,让沉睡一冬的草木跟着阳光的脚步开始吐芽、抽叶。可是放眼望去,曾经树木葱郁的村庄已经少有树木,就连行道林都已经消失了二十余年。
农民为啥不热衷种树了?谁还在春天植树,还记得植树节呢?
母亲告诉我,她嫁给父亲,相中的就是爷爷家院落里的树。
母亲说这些时,我已经十多岁。对于她的话,我有点不相信。我说,你嫁的是人,又不是树,那些树有啥稀罕的。母亲强调真是这样,当年相亲看家境时,就因为那些树,在媒人的蛊惑下,她才答应嫁给比她大十二岁的父亲。
对于母亲当时的周遭和想法,只到我上大学在档案棺里查阅相关资料时,无意中看到一些历史记录,才对那个年代有了真实的认识。
那是六十多年前,一个谈起饥饿就让人睡不着觉的年代。为了能找到填充肚子的食物,人们可谓是想尽了办法。山坡上能烧的草木已经被人砍光,村里能吃的树皮已经被人剥光,就连冬眠在泥土里的黄鳝,还没等到春暖花开,便在冰洞里被人捉去填补了肚子。为了生计,不仅是个人的,更是家庭的,大量的川妹子开始外嫁,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四川嫁到陕西的。
我曾经无数次想像过母亲相亲的情景。那应该是一个春天,经历了两天两夜轮船火车汽车旅途劳累的外婆和母亲,终于赶到了相亲的人家。一走进院落里,她们疲惫的眼神便掩饰不住地露出喜悦,这户人家的日子多殷实呀,你看,院子里满是桃树、柿子树、葡萄树,还有榆树、槐树、泡桐......桃树开花,榆树吐芽,绿格盈盈的彰显着这户人家的充实。宽阔的屋檐下,码放着整整齐齐一人高的柴禾。一进屋,靠墙堆放着四五袋粮食。
还没等主家说话,外婆就说,这家人的日子真不错。家里有这么多粮食,屋檐下有烧不完的柴禾,还有这么多果木树,真是不用吃愁呀!
外婆的话,让没有相中父亲的母亲,终于在现实面前低下了头。
直到婚后,母亲才知道,那天她看到的情况都是假象。屋里的粮食,是父亲刚从泾阳用大米换回来的玉米。为了解决一家人的粮食短缺,他和村人偷偷地做着换粮食的营生。屋檐下的柴禾,也是他刚从秦岭山里砍下的,准备买给烧木炭的换钱。只有院落里的那些树是真实的,若不然,母亲真会疯的。
为了逗母亲开心,每一年春天,父亲都在房子周围栽几棵树,既有速生的白杨,也有耐旱的榆树,还有一到五月就开一树花的槐树。
这些树都是天树。当时,听父亲这样说时,我很不解。父亲解释道,这些都是被风刮落,亦或是鸟儿衔落的种子,自然生长出来的树。它们是上天赐给的种子,又在恶劣的环境中依靠顽强的意志而生存,只有天上的树才有这样超常的生命力。虽然我对父亲的解释半信半疑,但我读过《山海经》的不死树,听过吴刚月宫筏桂的故事,看过《西游记》人参果树的神奇......种子的神奇得确是存在的。特别是这些树种,大多隐匿墙角或砖石缝隙,土壤贫瘠,没有人经管。它们依靠自己的力量,在雨水的羽化下终于长出了一番天地。如果没有人干扰,它们会一直生长,直到变成一棵苍天大树。当然,屋檐下、墙角场院的许多地方,都是不允许它们生长的。经过挑选,那些有形的树苗,便会被移植栽到路畔、河边,或者是房前屋后,其它长的东倒西歪的树苗,则会被连根拔起结束生命。这些被移植到适宜环境中的幸运儿,就像模样俊俏的姑娘小伙一样,长地顺溜、笔直,惹人喜爱,估摸着将来长大一定是根栋梁。
我不知道,父亲执着地栽树真是为了逗母亲开心,还是为早年掮木头赎罪。父亲分家时,只有一间房子,一家四口根本不够住。为了筹备盖房子的木料,父亲便和村人进山掮木头。所谓的掮木头,就是到百十公里外的秦岭去购买山民的木头,躲过途中林业部门的检查,扛到山外集市上去卖,赚个差价。一路上跋山涉水,往返步行要走差不多一周时间。
虽然掮木头特别辛苦还有风险,但利润也很诱人,这就吸引了不少人去冒险。掮木头的都是青壮年劳力,不然根本扛不起一二百斤的木头,走四五天路程。父亲掮木头近一点的地方是黑龙口,就是韩愈写“雪拥蓝关马不前”的那个地方。远一点的他们翻越秦岭去柞水、镇安、山阳等县,虽然跑一趟近乎一周时间,但那里的木头更加便宜。父亲经常是大半夜就出门了,三四个人相约,背着几个玉米面馍便摸黑上路了,渴了喝点山泉水,走的是羊肠小道,爬的是悬崖峭壁,翻山越岭,过河跨沟,只为缩短路程。
人常说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住在山里面的人家,就靠山林里的生物生活。父亲进山后,就寻找山民,看他们有售买的木头没。这些售买的木头细点有成人胳膊粗,壮一点的有老碗口粗,小的作椽,大的用作檩,一般在三米左右。谈好价钱,父亲便用葛条左右对称地把木头绑成A字形,架在脖子上出发了。途中走累了,便将那A字形的“枷锁”往路边石壁或树木上一靠,便能歇脚。
当时为了禁止砍伐山林,林业部门在出山口的必经之处都设有检查站,日夜盘查路过之人。所以,父亲和同伴们一般都是摸黑出山,在离检查站几百米处,把木头藏在路边的草丛里,派一人前去侦察。如有情况,就不敢轻举妄动,只好另找机会“偷渡”。如果侥幸躲过林业站人员的盘查,他们便将木头扛在肩上,迅速通过。然后在乡镇集会上再转手售卖,赚个差价。掮木头的人鬼精,林业站的人也精灵,他们互相揣测着对方的心理,打着游击战。如果被抓住了,那些没有手续买来的木头就会被没收,不但没赚到钱还会赔本。
好不容易凑够了盖房子的木头。第二年六月夏忙结束后,父亲请了工匠开始在村头新申请的三间地基上动工盖房子。为了让匠人和帮忙的乡邻们吃好,爱体面的母亲,把家里的麦子全部磨成了面粉,给大家顿顿擀面条,吃白馍。
谁也没想到,那一年的雨水特别多,房子檐墙刚垒起,便隔三差五下起了雨。那雨就像粘稠的思绪,断断续续,一直从六月下到了九月,把一面檐墙都泡塌了,许多椽檩也摔断了。看着地基上的一片狼藉,母亲的心也碎了。眼看着天要冷了,原本盖房准备充足的胡基、椽都不够用了,就连母亲给匠人们准备的白面都吃光了。无奈之下,父母只好和匠人商量,将原本准备盖的三间瓦房改成了两间,想着缓几年,再续盖那一间房子。没想到,这一缓却再也盖不起那一间房子了。
新房是独门院落,一条水渠环绕,每到雨季,上游来的洪水就翻过渠岸逼近房屋,一家人经常三更半夜起来去堵水。那些洪水相逼的日子,让人总是惊魂不定。父亲说,可能是自己早年掮木头太多了,要给渠岸上多栽树。
第二年春,父亲便从队里的杨树上砍下几个顺直的树枝,插到渠岸上。挖几个树坑,移植些榆树苗、槐树苗,便成行成林。一场雨过,那些光秃秃的树木就开始冒芽。说来也奇怪,自从有了那些树后,夏天水渠的水再也没有危及房屋的安全。而那些树,就像父亲和母亲一样,忍辱负重,顽强地生长着。
两三年过去,这些树就长的比人还高。到四五月,那清翠的榆钱、喷香的槐花,都是我们上好的零食,让人吃的香甜。白杨树更是窜得老高,让我们总是仰着脖子,搜寻着树上的鸟。看着我们嫉妒的眼神,杨树在风中笑开了花。不几年出去,父亲便把房前屋后种满了树,让屋子包裹在一团绿色中。我问父亲种那么多树干吗?父亲说,一棵树就是一个人,世上有多少人就该有多少树。有了这些树,你长大结婚盖房就不愁了。
父亲的话我似懂非懂,但我知道,这些树就是父亲的希望。于是,我们也精心照料这些树,有了肥就埋在树下,遇到天旱就给树浇水。经风沐雨,这些树木长得异常欢实。一到夏天,便是一地浓荫。那阴凉下面,路人可以歇脚,村人可以乘凉,更是吸引的各种鸟儿光顾,还有蝉、铁牛、花蝴蝶等昆虫,让我们乐此不彼地去捕捉。原本独门宅院的房屋也变得热闹起来,我知道,这些都是因为热情好客的树木邀请。一到秋天,便落下一地树叶,由黄到枯,扫成一堆,不管是烧火做饭还是冬天烧炕都很带劲。那最后的灰烬还是种菜松软土壤的上好肥料。
树绿了又黄,迎来送往着一岁岁流年。望着这些精神抖擞日益茁壮的树木,路过的乡邻经常投去羡慕的眼神。碰到父亲,他们便夸赞这些树长得好,到时能做柱子、挑大梁,连给娃结婚打家俱都不用愁。这让父亲很有成就感。
树和人的感情就像鱼和水的关系一样紧密,其实不仅是父亲,每年开春,家家户户都要种树的,即使砍伐了老树,也会在原址栽上小树。村子里的树就像村人的孩子一样,站满了院落和房前屋后,沿着村里的公路和巷道,从村里一直站到村外。它们就像卫士,包裹着村子,严防风沙的偷袭;它们就像绿伞,遮挡浓荫,阻挡着烈日的的侵袭。
植树给我感触最深的还是那年单位组织的植树。
为了绿化山川,市上组织各家单位去植树,要求每名职工植一棵树。为了确保成活率,各单位先挖坑,经市绿化委验收合格后,然后再统一植树。如果单位去不了人的,就交钱。根据我们单位职工人数,也就20棵树的任务,如果交钱就是三千元钱。局长感觉交钱不太划算,想着此时正是春暖花开时节,又是踏青的好时候,就决定亲自带我们6名年青的男职工去植树。
星期一,我们去植树。面包车开到山脚,然后我们就拿着铁锨、洋镐、镢头往山里走。一路上都是各单位植树的队伍,浩浩荡荡,其中不乏有各色高级小车,可以往山里边开。因为在城里好久没有出来透气了,又是局长带队,所以大家兴致都很高。只见从山口开始,各单位的植树牌子一字排开,首先是市委、市政府、人事、财政等政府单位的牌子,接着又是银行、电信等企业的牌子。看着这些单位的植树点既交通方便,又全部是土山,我们好生羡慕。
我们大概走了十多里山路,才找到了单位的植树牌子。可往山上一看,全傻眼了。只见险峻的山上基本上全是裸露的岩石,偶尔有一处平坦的地方还全是枯草野刺灌木丛。在局长的招呼声中,我们开始往山上爬,开始寻找可以挖坑的地方。好不容易在枯草丛中找到一处可挖坑的地方,可是挖了不到半锨的土,下边全是坚硬的岩石,铁锨、镢头根本用不上,还好,我们带了一把洋镐,大家轮流使用。坚硬的山石震的人手生疼,不一会,大家都是满头大汗。一个坑还没挖一半,局长就累地不行,坐在岩石上休息,指挥着我们挖。时间过的飞快,很快一上午时间就过去了,只见大家满脸是汗,手也被磨起了泡,总共才勉强挖了五个坑,而根据市绿化委的树坑半米深四四方方的要求,我们这些都不合格。
就在我们人困马乏地倒在山坡上休息时,从旁边山坡上走来一位村民,他向我们搭讪道:“这下边全是石头,坑难挖的很,你们还厉害,亲自来挖了。”
局长笑道:“你是给谁家挖树坑呢?工钱咋样算呢?”
“水利局的,他们原来和你们一样,自己来挖,结果挖了半天就不行了,只好给市绿化委把钱交了。市绿化委顾我们来植树,连挖坑带植树给二十元。”村民说,“前两天在山口那地方挖,一天能挖二三十坑。今天在这地方,一上午才挖了三个坑,都有点不划算了。”
“赵主任”,局长叫着办公室主任,“招呼大家回吧。”
“那这树坑还挖不?”赵主任问着。
“你傻呀,这绿化委的意思就是不让咱挖,你明天就去把钱交了。”局长说。
时代的发展让人有些猝不及防,父亲续盖房子的计划还没实现,瓦屋、平房一夜之间便落伍了,乡村里时兴盖起了一砖到顶的楼房,就连屋顶都是水泥浇筑,原本那些热门抢手的树木一下子变得无人问津了。不仅盖房子不需要树木了,就连家具也都时兴买商店的成品了,烧火做饭更是用起了电和气。那一年,积攒了大半辈子木料的父亲,终于下定决心,拆除两间瓦房,盖起三间两层的楼房。
父亲的那些树根本派不上用场了,自家用不了,也没有人购买,那些树就长的成精了,比楼还高,比人腰还粗。大榆树的榆钱已经吸引不了农村孩子的兴趣,槐树的芳香只有勤劳的蜜蜂年年光顾。那些白杨树已经变成了灰喜鹊的天堂,它们筑巢于树顶,俯视着村庄的变化。和村庄里许多树木一样,一些树木因为病虫或者是雷电,出现了枯老病死,还有的因为挡路或占了地,被人们砍伐掉。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打成了水泥地,春天的杨絮、秋天的树叶,还有找不见泥土的种子便有些讨人嫌,村庄似乎已容不下一棵树的生长。这是父亲怎么也没料想到的,这些曾经炽手可热的树木怎么就变得讨人嫌了。当然,村人也和城里人一样,喜欢种一些矮小名贵的花草,可是,我总觉得没有那些土生土长的树木来得亲切。
村庄里的树越来越少,村庄里的人像候鸟一样不断往外面飞。自从定居城市之后,故乡的草木在我的心里越来越模糊。有时在城市里我甚至分不清季节了,因为城里的草木四季都是绿的,当然它们不像榆树、槐树、杨树那么皮实,它们经常需要人修剪、施肥打药,甚至有时还要挂营养液,戴起斗蓬防冻。
父亲谢世后,老家的房子便挂上了一把锁。父亲原先栽的树因为修渠拓路已被砍伐一空,就连院落里最后的三棵树,也不得不被母亲卖掉。
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,我总想着一片绿林下的生活。于是,每逢周末,我便携带家人,去城外有树的地方走一走,去山林里转一转,仅为去看一下那些树。它们就像我的亲人,让人时常牵挂......